一 1922年 漫山的茶树,蜿蜒着,一波接着一波,层层叠叠;山是绿的,连绵起伏,弥漫着浓浓的绿茵,十几个年岁不大的少女背着竹篓,在茶树中穿行。对于她们这些自小生在徽州的女孩儿,采茶算得上是一门必备的手艺活儿。 迎着有些刺眼的日头,手腕上系着条红绳的少女擦了擦汗,眯着眼看了看天色。采茶时节最好的时间是在日出之后、日中之前。因为太阳出来之前露水比较重,带露采的茶非常容易“烧尖”。 “时间差不多了,咱们回去吧。”少女笑着招呼了几声同行的伙伴。她是这群少女中生的最好看的,匀称的身材,红扑扑的脸蛋儿,都说徽州女人如水,有着不一般的灵气,而那种别样的气质又在她身上格外的明显。 这十里八乡都是世代以茶为生的茶农,采茶、炒茶、煮茶、泡茶...所有关于茶的工序,都是烙印在每一个昌溪人的骨子里。说话的少女叫姚清莲,不仅生的好看,对茶,她也是这群同龄的女孩子里造诣最高、最深的。当年,她娘找白湖旁的瞎子给她算过命,那瞎子只说她是天上的茶仙子脱胎凡间。 她采茶采的飞快,茶的芽还很完整;她炒出来的茶的色泽和口感,就连村子里年纪最大的长辈都炒不出来;至于她泡的茶更是如仙饮,她仿佛天生就是为了茶而生的精灵。 听着姚清莲一声招呼,十几个女孩就背着一上午的收获,一边打闹着的就朝山下走去。有女孩看着走在最前面的少女,咯咯笑道:“清莲,走得这么快,是不是怕你的天冲哥等急了啊~” 姚清莲微微一愣,脸上涌上两朵红云,见她这幅娇羞的模样,旁边的几个少女也接过话茬, “清莲妹妹,累不累~” “累喔~” “累了来背背你...” 听着姑娘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取笑起来,姚清莲有些气恼的冲上去,顿时几个少女闪躲嬉戏,闹成一团。 ...... 山脚下,十四五岁的少年看着下山来的少女,飞奔过来,接过她背上的竹篓,问道:“清莲,热不。” 少女看着一旁的同伴们都朝自己做着鬼脸,背着竹篓远去。有些羞恼的抬起头,却看见少年正痴痴盯着自己,心儿一跳,脸上绽出几丝温柔的笑意,轻声道:“咱们也回去吧”。 天冲点了点头,背着装满茶的竹篓和女孩儿朝村子里走去。 村子其实不大,寥寥几十户人家,而且大多数人还都外出经商,留下的都是老弱与女人。这是一个以茶为生的茶村,整个村子都飘着一股浓浓的茶香,和一种徽州特有的古韵。 少女引着少年才刚进门,就见庭前,一口硕大的铁锅,一个女人挥动着手中的竹制的炒茶帚,绿油油的嫩芽在锅中旋转,宛若一条飞舞的绿稠带。 “娘!不是说了,别动么!”少女看到这一幕,有些气急的跑到女人身前,一把夺过炒茶帚,冲进了屋内。女人皱了皱眉,轻轻的叹了口气。 少年摸了摸脑袋,苦笑道:“大娘,您别怪她,您身子不好,清莲她...她心疼。” 女人无奈的摇着头,“不怪她,不怪她。” 屋内,少年、少女和女人相视而坐。 屋子陈设十分简陋,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,战火纷飞,谁还有闲情雅致去喝茶品茶,茶叶卖不出去,茶商自然不愿意收茶,带着他们这些最底层的茶农的日子就过的更加凄凉。 本来两人也到了成亲的年纪了,只是实在拿不出钱置办。少女她爹早年外出贩茶,再也没有回来,她娘又身患隐疾。而少年则是自幼父母双亡,寄居在姨娘家。 天冲看着眼前的娘俩儿,咬了咬牙,出声道:“大娘,清莲,明天我就出去卖茶”,清莲听着,急急忙忙的摇头。“别去~” 少年眼中坚毅之色一闪而过:“我不去,拿什么娶你?” 听着这话,少女的脸上又飞上几抹红晕。想说些什么,她娘却是先开了口,“天冲,现在不比以前,到处都在打仗,出去了很有可能回不来了。” “大娘,不出去,就算娶了清莲,拿什么让她过好日子。”少年说着却是不等两人再说什么,径直冲出了屋子。 只是远远飘来一句话:“明天我就走,等我回来!” 剩下的母女俩相视无言。 ...... 第二天 村口,天冲挑着一担春茶,看着身前眼神如水般的少女,轻轻的抚过少女的长发,心中满是情意。清莲帮少年整了整衣襟,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罐塞进了少年胸口。 “这是我昨天才炒的春茶,带上一罐,省着点,应该够你路上喝了。” 天冲闻言使劲的点了点头,傻傻的笑着。少女又拍了拍他的衣服,柔声道:“走吧,早点回来。” 少年转过身,有些不舍的朝村外走去。 “等我回来,一定要给我炒一罐最好的明前茶。”少年突然回过身,朝少女喊道。 “好,我这就给你炒。”清莲说罢,捂住嘴,狠狠的点着头。看着几步一回首的天冲,最终还是消失在眼帘,一湾离愁如水,浇筑着少女的心,几滴泪再也忍不住,顺着她的脸颊坠落。 女孩儿昂起头,恍惚间,她听见有首歌谣轻轻地飘在空中。 “前世不修,生在徽州,十三四岁,往外一丢...” . ..... 二 1926年 小小的竹桌上,一只壶,四只杯,有些消瘦的少女坐在桌前。几抹嫩芽,顺着她的手洋洋洒洒的飘进壶中,壶下的火焰宛若一片赤霞。片刻后,只听见壶中波浪翻涌,一股异样的清香顿时荡漾在空中。 “清莲,不喜欢就别嫁,不要为了娘...”两鬓有些斑白的女人躺在一旁的床上,看着将一小罐清明前才炒的春茶放入柜中的少女,眼中满是悲伤。姚清莲则是轻柔柔的笑着,“娘,没事,我喜欢茶,方家有好多好多的茶呢。” “那天冲呢...” “啪”少女手中刚刚拿起的杯子,像一朵花,绽放在地上。 少女强撑起一丝微笑,又倒了一杯茶:“四年了,他应该早就忘了我了吧。” ...... 红的像血一般的八抬大轿,把少女迎进了一方高大的院墙。 昌溪茶商世家方家的大少爷,又娶了一房俏佳人。坊间都传那女子家境贫寒,只是一房妾,本没有资格用八抬大轿。只是因为,娶亲之前,那女子给方家老爷煮了一碗茶,让方家老爷惊为天人,才让儿子破格将她娶进了深宅中。 色彩斑驳的青石门,参差的黑瓦白墙,宛若困笼的屋宇,高宅、深井、大厅。如水般的女子就坐在深深庭院里,煮着自己的茶,已无气神,唯有缕缕茶香回荡... 这一年秋天,北洋军阀溃军李德铭、刘宝堤领着几万人退守徽州,当时正是方家的茶商生意陷入低谷之时,方家老爷子是个当机立断的人物,不知怎么就搭上两位军阀这条线,正准备一展宏图,再开拓家族大业之时,北伐革命军却是势如破竹,径直平掉了徽州。 当数十个革命军人,冲进了方家大宅之时,姚清莲还在研磨着一块茶饼。她抬了抬眼皮,看了一眼身前的革命军人,又勾下头,将手中的茶末倒入壶中,一股火焰燃起,缥缈若云烟,丝丝茶香如雾般,缭绕在空气中。 “都举起手来,不杀妇孺!”一个革命军人朝她怒喝一声,有些消瘦的女子,面色平淡,盯着这些一腔热血的青年,道:“让我煮完这壶茶。” 那军人似还要说什么,一个戴眼镜的青年从后面赶上来,挥了挥手,示意他们散去。独自一人站在那里,看着平静若溪流般继续煮茶的女子。 片刻后,茶末完全煮开,姚清莲举起香味四溢的小壶,柔柔的倒了三杯,“我可以喝一杯么?”青年扶了扶眼镜,望着那三杯晶莹剔透的茶汤,眼神中炯炯闪着亮光。 女子嘴角扬起一丝清冽的笑,点了点头。青年盘膝坐下,轻轻酌了一口,闭上眼。良久,才悠悠睁开眼道:“宋明之后,便少有煮茶之说,自清泡茶之风盛行,你这并未加姜葱佐料,又并非沸水浸泡,但茶中滋味尽溶于杯中,好茶。” 女人并不出声,只是淡淡的笑着,方家是茶商,对茶的造诣绝对不低,只是却不免多了几分世俗红尘气,已经很久没有人认真的品过她亲手煮的一碗茶。 “我叫王义,是北京大学的农学院研究茶学的学生,毕业后追随孙中山先生去了广州,参加了革命,如今才北伐回来啊。好久好久没有喝过一杯像样的茶了。”青年举着茶,有些感叹。 姚清莲默默听着,壶中倒出最后一杯茶,浇在地上,然后抬首,看着王义,“方家是造反了么?要杀头?” “方家勾结军阀,自然是要被枪毙的。” “那动手吧。” 青年一愣,随即大笑:“我们革命军北伐只是为了推翻北洋政府,消灭北洋军阀,方家父子该死,但是和你们这些妇孺没有关系啊。” “可以再给我煮一杯茶么?”王义望向端坐在高高的深院大宅里平静的女人,女人点头,宛若清秀脱俗的一片茶芽。 ...... 民国16年2月至3月,北伐军二军六师戴岳、肖劲光部到达歙、绩溪等县,建立新政权,委任瞿朝杰、胡运中为歙县、绩溪县县长。 北大毕业的王义则是自愿留在了昌溪镇。 三 1938年 宽厚高大的白色山墙,造型别致的灰色马头墙,徽州的建筑总是充斥着不一样的黑白韵味。天井映着有些苍白的日光,照在女人的身上。“哒哒”的脚步声,男人迈进了这幢有些孤独、阴暗的宅子。他看着这柔弱的女人,心底重重的叹息。 十二年了,他在昌溪待了十二年。说是为了茶,但很多人都知道,他是为了面前这个女人。他喜欢她的茶,更喜欢轻柔,恬静的她。 女人其实也明白他的心意,只是每当男人提起要娶她的时候,那双温柔如水的眼睛总会里流露出淡淡笑意。她说,她是徽州的女人,那一块块牌坊像山,是敬仰,也是本分。 男人只能默默的把那份情谊放在胸中,这么多年来,陪她采茶,看她炒茶,喝的也都是她亲手煮的茶。 姚清莲将茶泡开,倒入壶中,才放下手中的茶具,抬起头,看着胡渣满脸的男人,“你的脚步很急啊,出了什么事么?” “日本人打到皖北来了,我准备明天就收拾收拾去北方前线了。”王义言语中有些愤怒,他是觉醒最早的那一批知识分子,也是热血沸腾的救国青年,对于祖国被侵略,早就想去前线一展抱负。 只是因为姚清莲,而不舍离去,但是听到皖北侵占的消息,一腔爱国情怀又再次涌上心头。 “去抗日么,”女人又往地上倒下一杯茶,轻轻的念着。 “嗯,抗日!你...你愿意跟我一起么?”男人点着头,却突然鬼使神差的冒出这样的一句话,说完他自己都有些愣神, “好,我跟你去。” “啊...你...”王义惊愕的望着女人, “不过你得等我几天,我得做一罐茶。”女人沉吟道。 “嗯嗯,那我回去准备准备。”男人脸上满是意外的笑容,随即傻傻的跑了出去。 空荡荡的宅子里,只剩下女人有些失神的望着男人的背影 ...... 几天后,姚清莲站在自家的宅门前,莫名地叹息一声,“请帮我照看好,如果...” “放心吧,我知道的。”身旁的一个女人点了点头,她们是从小一起采茶的同伴,姚清莲临走之前将家托付给了她。 “走吧...”姚清莲最后看了眼老宅,似是不愿意让王义久等,招呼了王义一声,两人便背着行囊,一路朝北方行去 ...... 炮火纷飞,耀眼的光芒阻断了视线,震耳欲聋的声音响彻云霄,无数巨大的炮弹碎片在天空中崩裂开,纷纷如雨般跌下,下沉,融解,无限广大的土地疯狂的抖动着,一处处极其剧烈的爆炸,掀起一片又一片的沙土和鲜血肉块。 一块榴弹落在了壕沟中,满脸粗糙胡渣的男人被炸飞出去,他躺在地上,嘴里吐出几块混合着内脏的血块,一行泪顺着眼眶滑落。并不是畏惧死亡,只是因为,这是前线的最后一条防线了,后面就是村镇了,就是毫无抵抗能力的村民,和他喜欢的女人。 意识渐渐地远离他的身体,男人用尽最后的力气,痛苦的捂住胸口,那里,有一小包茶叶。恍惚中,他仿佛闻到了一股熟悉的、幽幽的茶香,他笑着,闭上了眼睛... 一队队日本人冲进了村庄。 姚清莲听着窗外的乱糟糟的声音,在一阵阵“突突”的机枪扫射后归于平静。手中的茶壶仍是翻转不停,澄黄的茶水倒入三个杯子中,女人将两杯洒在地上,拿过剩下的一杯,一饮而尽,一缕鲜血沿着嘴角缓缓滑下来。 几个日本人簇拥着一个日本军官踹开了大门,闯了进来,却只见一具犹有余温的尸体 ...... 四 1984年.一辆小汽车缓缓开进了昌溪乡,车门打开,走下来一个骨瘦嶙峋的老人。头发花白的老人盯着这魂牵梦绕的故乡,眼中满是浓浓的叹息。老人摆了摆手,示意身后的人不要跟着,独自一人眯着眼睛,顺着记忆中的路,走到一间高宅前。看着敞开的大门,老人愣了愣,想迈步进去,却又怯懦的收回脚,心中那份百感交集怎是言语可以说得清。 正在老人心中挣扎时,一个中年女人恰巧走了出来,看着站在门前的陌生老人,她有些的惊讶开口,“老先生,您是?” 老人勉强的笑了笑,“我来找一个人,” “啊,找谁?”女人怔怔的看着他。 “姚清莲是你什么人?”老人语气有些微微的颤抖, “您找姚姨...您叫?”女人语气中只剩下讶异。 “姚姨...我叫...陈天冲。”老人念叨着,轻轻的吐出自己的名字。 “哦哦,是您,快请进,姚姨去世多年了,”女人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,赶忙把老人迎进了家门。 “当年她把一些东西交给了我娘,说如果您回来,就给您,如今我娘都过世了十几年了。” ....... 老人看着面前的放了几十年的三罐明前陈茶,眼中满是深深地愁和内疚,他已经听说了当年姚清莲的一生。 中年女人看了老人一眼,见老人点了点头,便熟练的打开罐,三罐茶中各取几抹,分别放入三只杯中。烧了一壶沸水,滚滚的沸水如九天之上浇灌入杯。老人看着那陌生的泡茶动作,心中哀情更重。 犹豫了许久,老人终是举起了茶杯, 颤巍巍的饮下第一杯,闭上眼,隐约间,他看见两道稚嫩的身影站在村口,少女往少年手中塞着一罐茶,年少不知情事,只是不舍离分... 饮下第二杯,恍惚间,他看见心爱的女子忍着泪,踏上那一座红的像血的八抬大轿,他看见了女人泡的每一壶茶都分给他一杯, 第三杯,那徽州的女人带着愁绪,背井离乡,他看见了女子一饮而尽的那杯毒茶..... 她的人生,是茶陪伴一生。 三杯茶后,寂静、空荡的大宅中,顿时只留一道老泪纵横的孤独身影, 和一声声痛苦的呜咽声.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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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丁顺,通讯地址:安徽省阜阳市阜阳师范学院西湖校区,联系电话:18815684524,微信号:ds19960607 3 e/ E8 W, C$ T" b u; `$ v+ A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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